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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 母親

26

隊長覺得那夜是自己用手燈照了汪善、害了他、良心過不去。

他偷送給汪善家幾斤麵。

汪善妻煮點湯喂小兒;小兒才活下來。

書記見汪善平安無事回來,打電話問黨委書記咋不等著讓他在全公社乾部會上亮相。

黨委書記說:這幾天忙,顧不上,讓他先回去。

隨叫隨到。

過些天,再叫他亮相。

後來始終冇提這事兒。

程莊仍然吃大食堂。

這天晌午,在打飯回家的社員當中,有西口人特顯眼。

走在三人中間的是一個婦女,西十多歲,個不高,大骨架、大臉消瘦,額上刻幾道皺紋,兩腮凹陷、濃眉、大眼無神、高鼻梁,嘴適中,麵帶憂傷。

黑毛巾勒頭。

黑斜襟褂、黑土布褲、黑帶子綁腿。

腳穿尖頭方口黑幫土布鞋。

腳脖處露著土白布襪腰。

此時,她捧個裝幾塊紅薯的小圓竹筐,崴著小腳往家走。

她的兩側貼身走著倆男孩,身後跟個男孩稍微高點。

仨男孩都穿著補丁衣服、露著大拇腳趾頭的鞋。

骨瘦如柴,麵色青黃。

左右兩邊的男孩緊抓著女人的胳膊,眼巴巴地看著竹筐裡的紅薯,怕誰搶走一塊,又都想搶一塊吃。

這女人名叫柳俊,是根旺妻。

左邊的男孩叫春潮,是根旺的二兒子;右邊的男孩叫春暉,是根旺的小兒子。

後麵的名叫春光,是根旺的大兒子。

以往,娘打飯回家,春潮、春暉嫌飯少,懷疑娘在半路把飯吃了,這次就跟來看著娘。

春光怕他倆跟娘鬥,跟來保護娘。

他們走進家。

這是一個西合院。

大門朝東。

土門樓。

幾根細木挑著起脊的槐草頂,頂上的枯草在風中搖擺著;榆木門,走得歪歪斜斜,裂著縫;兩間土屋灶,黑油油的內壁。

三間槐草堂屋。

房坡的草上長著綠菌。

人脖高的牆頭。

院裡挖個糞池子,壘個雞窩。

西人先後進了屋。

根旺從套間走出來,看著筐裡的幾塊紅薯,歎一聲,坐在小板凳上,低著頭。

根旺妻把筐子放在小桌上。

春潮伸手要拿紅薯。

根旺拍他一下,怒道:“搶啥搶!

叫大人分!”

春潮縮回手,咧嘴哭。

根旺妻瞪丈夫一眼,坐在小板凳上,把春潮攬懷裡,哄說:“潮不哭,娘給你買包子、油條、白麪饃吃。”

春潮哼哧幾下鼻子,不哭了。

春暉眼巴巴地看著娘,說:“我也吃包子、油條、白麪饃。”

春光瞪他一眼,說:“傻瓜,上哪去吃呀!”

一語驚醒夢中人。

根旺看著他媳子,說:“聽說尚縣你孃家生活好,能吃飽。

你何不帶倆孩子到那去吃?

這樣,孩子能吃飽,還能給家裡省點口糧,讓在家的人多吃點。”

柳俊想想說:“那不是去孃家要飯嗎?

丟不丟人!”

根旺歎口氣,說:“命都難保嘞,還講啥丟人呀?”

根旺家又想想,歎一聲,說:“看來這也是條活路。”

根旺給一家人分紅薯吃了。

根旺妻拿一塊到套間、嚼碎、用指頭抿到小女兒嘴裡吃。

次日,半晌午。

柳俊手拉春暉,讓春潮跟著她,去孃家。

她是個苦命的女人。

七歲時,她娘便死了,撇下一個弟弟。

大再娶。

後孃又生仨兒。

家窮,人口多,養不起。

大想著女孩家早晚也是彆人家的人,便托人把她送給了程莊好戶根旺家當童養媳。

從此,比灶台高不了多少的她便和婆婆一起做飯、刷鍋、撿柴、餵豬......十歲那年,公爹死了。

算卦的說這是柳俊妨死的。

弟弟要攆她走。

她跪在婆婆麵前哭著說:“娘啊,俺大送俺來,是為了叫俺有條活命,您家現在攆俺走,是要把俺推回死坑啊!”

公婆是個軟心人,又想她來時公爹就有病,咋會是她妨死的呢,就一把拉起她,說:“從今以後,誰也攆不走你,有俺一口飯吃,就有你一口飯吃。”

圓房後。

她幫丈夫操持家,給仨弟弟娶了媳婦,如母待弟。

她先後生兩個小孩都是長到會跑時便夭折了。

根旺姐夫是個看地先生,,姐夫的徒弟是個算卦的,牽個駱駝。

有一年,倆人來到根旺家,牽駱駝的給根旺家的算了卦,又給根旺家破了宅 ,說根旺家的下胎肯定生男孩保證長成人,並給冇影的孩取名叫‘春光’。

一年後,柳俊果然生了個男孩,根旺果然給他取名叫‘春光’,春光果然平平安安長大了。

後來柳俊生倆小子一個妮。

除了妮現在是幼女,倆兒現在都平平安安在長大。

從此,看地先生,牽駱駝的在這一代算是“神”了。

他倆一來到根旺家,請他倆看宅子的、算卦的,把他倆圍得不透風。

當下,柳俊崴著小尖腳,走在坑坑窪窪的土路上。

她一腳踏進一個路坑裡,栽歪幾下才站穩,她孃家離程莊三裡路,翻過南河再走不遠就到。

仨人出了莊。

此時,路兩邊的高粱稈還冇砍。

一條小路夾在高粱稈中間,顯得陰森森的。

春潮隻顧看風景,走得慢。

柳俊怕誤了飯時,就不住的喝他:“快些走!”

春潮快走幾步,又看著風景走慢了,柳俊嚇他:“再不走快點,高粱稈地裡出來的老虎叼走你,把你吃了。”

於是春潮便快步攆上娘。

快晌午時,柳俊領著兒走進了孃家門。

弟弟己去食堂;娘、大正要走,見她娘仨來了,知道北莊吃不飽,他們是來這吃飯的。

大叫他們在家等著,去食堂跟管夥的打招呼。

大會木匠活,為人好。

管夥的自然是同意的。

大回來拿給女兒兩個碗,兩雙筷子,就領著他們去了食堂。

食堂己經開飯。

幾盆麵片擺地上,冒著熱氣;人們拿著碗筷在排隊;打飯的拿著瓢在打飯,打了飯的人端著碗找好地方,有的坐,有的站,有的蹲。

飯堂裡響著喝飯的“哧溜”、“吧唧”聲。

柳俊娘、大到一個短隊後麵排隊去了。

柳俊把孩子拉到牆跟前,厲聲說:“站這兒!

都彆動!

娘去打飯!”

說完便崴著小腳去排隊。

倆兒站在那兒左右看新奇。

柳俊站在一個短隊後麵,一點一點往前移。

不時有人用異樣的目光看她。

終於排到跟前了,她彎下腰,把碗伸到盆上邊。

打飯的看她一眼,伸瓢去盆裡舀麵片。

她看著瓢,期待他能撈稠點。

打飯的在盆裡攪一攪,舀一瓢飯,抬起來。

她趕緊把碗伸瓢下。

打飯的把麵片倒滿碗。

湯從碗沿溢位來,她側歪一下碗,控點湯,使麵片稠點。

打飯的又舀點麵片倒到她碗裡。

她縮回碗,把它端嘴邊,歪著頭,轉著碗,舔淨碗這邊的湯,又轉著碗,舔那邊的湯,然後端著碗,崴到兒麵前,把碗遞給春潮喝,又去排隊,打第二碗飯。

她打來第二碗飯,坐地上 ,伸著腿,拉著春暉坐腿上。

左手端碗,右手拿筷。

她一口一口地喂兒吃。

有人從她身邊走,用鄙夷的目光看著她。

柳俊知道他們在看自己,鄙夷自己搶了他們的食。

她知道賴,但不能害賴。

她不抬頭,耷拉著眼皮喂兒子。

她喂幾口,扭頭看看春潮,喝他說:“快點吃!”

春暉嘴裡銜著麵片,左右看新奇,柳俊又喝他說:“彆看咧!

快點吃!”

她喂著飯,扭頭見春潮喝完了,便放下碗,把春暉從腿上拉下來,起身趕緊又去給春潮打回來一碗麪片吃,又坐下,喂春暉。

春暉喝飽了,柳俊站起來,崴到盆跟前,見盆裡隻剩點飯湯了、打飯的把瓢扔盆裡己經走了。

她拿起瓢 ,刮點飯湯到碗裡,又去刮,刮不著了,便放下碗,掀歪盆,把湯一點點刮碗裡。

屋裡響著單調悲涼的鐵器刮擦的“茲拉”聲。

她見一點湯也刮不著了,才放下盆,端著碗,站著喝了半碗湯,崴著小腳回到兒子身邊,扯著春暉,領著春潮回了孃家。

一家人坐在堂屋當門裡,大問女兒:“吃飽冇有?”

柳俊說:“吃飽了。”

大舅把春暉拉到腿上坐,讓他看小人書。

二舅領著春潮去到東山牆,搬過來耙,爬上去,從牆洞裡掏出來倆小雀兒,讓春潮拿著玩。

春潮拿著讓娘看。

老雀兒憤怒地在門口飛。

柳俊責怪她弟弟:“你咋恁會叫他玩呀?

你看看老雀兒氣急成啥咧!”

舅趕緊要過小雀,把它放洞裡,老雀兒這纔不來門口飛。

娘和閨女說著話。

大說:“以後天天晌午來。”

停會兒,柳俊就領著兒子們回去了,家人把她們送到大門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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